小街

时间:2018-08-14    来源:故事会    点击:

小街实在是太小了。小的令人心悸。小到好长时间我竟然忽略了它曾经的存在。

但只要想起豆峪这两个字,小街的情景就会在我的记忆里闪回。一切的一切,平常又琐碎,清晰而模糊。豆峪,是我一生都绕不过去的一个温暖的名词,小街更是第一个迎面撞过来的字符。

从南边的文昌阁到北面的关帝庙,大约也就三百多不到四百米的样子,这一段就算是豆峪人口中的小街了。街道比较窄,最窄的地方,怎么讲?怕只有两米多一点。整条街大体呈“丰”字形状,连接着一些小巷,小巷子又曲里拐弯通向人家的门户。石头铺得路面,磨得光滑,透出岁月的沧桑与悠远。豆峪整个村子座在一片石多土少衰草连天的半山坡上,大环境使然,小街的街道也高低不平,不甚直道,多多少少显出一些委屈的神情来。站在街上任何一个地方,往西面瞧,是隔不远一个巷子里向上连着的石阶,还有一些石头砌得石岸,更多的是人家房屋泥抹的土坯墙面。往东面看呢,是隔不远就有一段石头栏杆,眼下是人家灰秃噜噜的房顶,以及瓦楞间孑然而立的荒草;间或还能看见某人家的院落,院子里的鸡、狗或猫,梨树、果树硕大的树冠;街两面的墙上,还可以看见一些过时的花花绿绿的标语和口号,斑斑驳驳,若隐若现,似乎一直在提醒今人,从前,我们曾干了些什么。

小街自然而幽雅,充满别样的生机。临街的一些老式建筑吸引着一些文化人驻足并指指点点,说一些村人听不懂的新词儿。石墙、砖墙、土墙参差错落,不大的院子,精致小巧的大门,砖雕、石雕、木雕从历史深处探出头来,展现它的幽微。这些院落,古是古了些,旧是旧了些,甚至里面的故事也随岁月已尘封有年,期待有心人的开启。街两边树比较多,桐树、杨树、桑树、柏树,随季节在变换它不同的风姿。最显眼还数五棵高大茂密的古槐,黑色的树杈向上漫过小街的上空,枝叶纷披。炎夏,这里树影婆娑,凉风习习,给焦躁的农人舒缓身心。雨季呢,它又成了一把把天然的巨伞,护佑街上的行人不湿衣衫。 冬天,万物凋零,那些树们,好似减肥,苗条了许多,疏朗了许多。尤其是那些杨树和古槐,繁华落尽,黑黢黢的,像力群刀下的木刻版画,神灵活现,艺术起来。

豆峪村大概是一千九百六十九年秋天通得电。先是破天荒地在小街竖起了六根水泥电线杆,五条明晃晃的新电线等距离平行越过小街的上空。电从石城方向来,翻山越岭要到黄贝坪去。过不了几天,电线杆上爬着一个叫电工的人,脚上穿着半圆形的铁质的脚扣子鞋,腰里扎着宽宽的黄颜色安全皮带,屁股上摇晃着改锥、钳子之类的工具,在给村人安装光明。通电的那晚,我奶奶颤颤巍巍,一手提着煤油灯,一手拄着拐棍儿,带着我去看电灯。走到广仙家门口,就看到海田家大门口站着许多人,仰着头眯着眼在看电(路)灯。灯泡散发出的光,由近及远,均匀地撒向它所能直线到达的地方,小街的地面及街两面的墙上,还有临街老槐树上的叶子铺上了一层昏黄的光亮。村子建立以来,小街两旁,黑夜看不清的地方能看清了,有内容了。人们的心开始活泛起来,小街也随之生动了许多。电灯亮了不大一会儿,电工说怕费电,就拉了闸。光明一走,黑暗随之而至。幸好我奶奶未雨绸缪提了油灯,不至于摸黑回家。

小街自从有了路灯,夏天就成了热闹的所在。临街的人家会端着饭碗坐在街边老槐树下的石头栏杆上吃饭、喝水、聊天,也有一些勤谨人,在灯下做些手头上的活计,比如,掐头去尾,撕豆角上的拉丝。离街远一些的人家,吃罢晚饭,收拾了锅碗,关了自家的电灯,也会到小街的路灯下趁光,或者到合作社、药铺转转看看。好像这个夜晚,不到小街走一圈,就睡不着觉似的。小孩子呢,喜欢玩藏猫猫游戏,专门在灯光照不到的犄角旮旯藏来躲去,兴味盎然,满头冒汗,乐此不疲,直到路灯熄灭才罢。

一进入六月,生产队的南瓜、茄子、豆角、西红柿等新鲜蔬菜陆续上市。这时,小街的廊檐下堆满五颜六色水灵灵的瓜果,在夕阳的照耀下,煞是好看。吃晚饭的碗还端在手上,豆峪人就听到的敲锣声,之后,照例是松科响遏行云的喊声:社员同志们注意了,小街分南瓜茄子哩,每户一人赶快去了。这一句话,松科要重复喊四、五遍,其中的重点字词喊得是一字一顿,声如洪钟。先是在小街的第三根电线杆下,对着东坡喊;后来,可能是怕西坡有人听不清,他提着铜锣下沟上坡,站在东坡四队场边,面向西坡,再喊几遍。高亢激越的声音,使村庄有了人气,怎么讲,像是热闹了起来。

我十来岁的时候,就在母亲的吩咐下,夜里常常去小街分南瓜、豆角之类的菜蔬。记工员圪蹴着靠在廊檐下柱子的柱础边,膝盖上放着一硬皮本子,叫着每户人家户主的名字,记录分菜蔬的详细情况;队长呢,拿着一杆大秤,弯腰低头,称盛着菜蔬的篮子。有人担心在模糊的光线下看不准秤,记工员还得“兹兹兹兹”打着打火机,火头冒着黑烟间杂着浓浓的汽油味儿,,把光引到秤杆的秤星上,只等双方认可才算。小街路的两旁滚了一堆堆南瓜青椒茄子。有时分得太多,就㧟着篮子,一次次往家里搬运。累了,就在路灯下歇一会儿。

我小时候,太行山区农村缺水的村子不少,有的连饮用水都不够用。为争夺水资源,两个村子的人,打得头破血流的不在少数。譬如,石城村和源头村;窑上村和西庄村。在这一点上,豆峪却是个例外。三股泉水,显得略略有些奢侈。最大那一股,有水桶那么粗,从断圪螂大山底涌出,从北往南,沿石头凿好的水槽顺豆峪沟西面的山坡贯穿村庄。如果把村子比喻成一个人的话,流经小街的清泉就是豆峪的动脉血管。清洌洌的泉水越沟过山一路流淌,从关帝庙下进入小街,明明暗暗的水槽,穿过村庄的中心,经文昌阁注入券坡的水池。村庄均匀分布了四口水井,有三口就在小街。水井的中间又点缀了五个小小的圆形舀水槽,人性化方便老人、孩子使用。

小街有了水,村庄就显得滋润起来。每天早上或晚夕,扁担水桶石头互相碰撞的“叮叮当当”声不绝于耳,街道上的水痕星星点点,散发出豆峪独有的味道。担水和掂水的人穿梭往来,忙忙碌碌。尤其到了晚夕,一发儿的年青人也不急着归家,大家坐在小街井边的石头上,东拉西扯,说说笑笑,直到天已擦黑,才不情愿地耸着肩膀挑水回家。夏天,街上到处是一些七八岁的孩子在玩水,有互相单手抄水往对方身上洒水的,有用塑料水枪往小伙伴脸上滋水的;甚至有不懂事的顽童把脚伸进水槽的,自家大人发现后,免不了照屁股上拍几巴掌,孩子哭哭啼啼,偃旗息鼓,怏怏回家。

一到中晚饭这个时间段,小街两旁不时有人家在吵架,尤其是农闲时节或阴雨天气。忙得时候,耽误不起功夫,有点“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”的意思。双方也不因为多大的事儿,无非是谁家的猪拱了谁家的菜地,或者因为一块石头的归属两家起了争端。总之,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刚开始,是耐着性子讲道理,超不过三分钟,双方都有一些和对方说不清的着急。再说,讲道理是件挺麻烦的事情, 有些道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,还很容易把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上去。慢慢的心情都有些泼烦,索性就吵开了去。小时候,一听到小街有人吵架,什么事儿也顾不上了,一溜烟就往街上跑。因为看热闹,打了好几个碗,摔了好几次跤,跑丢好几只鞋子。为此,没少受父母呵叱。那时候,没电视没手机,娱乐方式少得可怜,甭说小孩子,大人也爱围观看热闹。

上面说得是小吵,一般吵吵也就算了,出了胸中闷气便罢。按村人的话说,叫,“大事有完,小事有了。”狗皮袜子没反正,事情过后,该怎样还怎样,不会记仇,更不会惊动大队干部。如果因为宅基地或钱财之类的原因吵架,那就是大吵,会闹到大队部。大队部设在小街供销社和卫生所的二层楼下面,门前有一块比较宽敞的地方,村人叫做小场。一听说有人吵架吵到大队部,人们像蚊子嗅到血的味道,纷纷从四面聚拢到小场来。大队部的门前、窗户上挤满了妇女和小孩子的各式脑袋,扒在门缝上的想一目了然;窥不见的歪着头在侧耳倾听,都在试图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,哪怕知道一鳞半爪也是好的。因为,第二天熟人见了,说什么呢?这也是谈资。

早晨,天光还没有泛出东边的山头,大人们还在酣睡,沙沙沙沙的跑步声揉碎了小街的宁静。七年制学校的学生,在老师的带领下,从庙院的学校出发,越过文昌阁下瓮声瓮气的石拱券,穿过又长又细又瘦的小街,跑到村子的最北面,转向南,沿着空旷的河沟跑到村子的最南端,折向北,踏踏的脚步声顺着券坡向上的石阶依次掠过。从起点回到终点,我们在村庄用青春的步履划了一个椭圆形轨迹。现在想想,这多像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啊。

仅我记事起,随国家历次运动伴生的标语、口号、语录,不停地新的覆盖旧的,可谓“城头变幻大王旗。”大队和民间的一些通知、告示、招贴,也会时不时出现在小街的墙上,人们聚集在一起,引颈观看,交头接耳。最有意思的是,用钢笔写在一小块梅红纸上类似偈语的愿望,“天皇皇,地皇皇,我家有个夜哭郎,行路君子念一遍,一觉睡到天大亮。”好像你不念一遍,就不是君子似的。

街的两旁,一些古庙,旧殿;一些残碑,老院。曾经的举人、恩贡、主簿、文生员、武生员、兵部差官,以及名满漳河两岸的近代教育家,书法家,这些人在小街的历史尘烟中,依次倏忽掠过,也因此,小街有了厚重的历史。

一代一代的小伙子,披红戴花,满面春风,走过小街,在八音会《备马牌》、《戏牡丹》的唢呐声中,娶回新娘。

一茬一茬的大姑娘,打扮一新,面带羞涩,离开小街,在八音会《百鸟朝凤》的唢呐声中,远嫁他乡。

一辈一辈的老人,平静地躺在暗红色的棺材里,被年轻人抬离小街。那些孝子贤孙们身着缟素,哭天抢地,泪流满面,在《马家寨》悲戚的上古调中,送别自己的亲人。

那些,在小街演过的电影,唱过的戏,说过的鼓书,变过的魔术,随着记忆的死亡,将永远被时空湮灭。那些,货郎担、钉鞋人、锔锅匠、收破烂、卖膏药等各色商贩艺人,随着新技术的日新月异,只能成为了回忆。

风,一次次吹过小街。

雨,一次次淋湿小街。

雪,一次次覆盖小街。

年深日久,小街也将日渐老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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